作者:黎荔
人类是天生具有乐园情结的动物。
伊甸园一词至今是世界性的文学隐喻,专指那种早已逝去的人类理想中的乐园境界,可以和希腊神话中的黄金时代,以及其他民族中信仰的天堂境界,例如汉民族的桃花源,藏民族的香巴拉,类比为同样的人类梦幻之地、理想之地。这些伊甸园、理想国、世外桃源、乌托邦,都有着宽厚的大地、幽静的森林,平和的湖泊、潺潺的流水、深邃的洞穴、宁静的花园,等等。似乎共同的原型是:一个栽种着美丽的果树、长满奇花异草的仙境花园。
我觉得这体现着女性尤其是母亲形象的诸多特征:慈爱安详、宁静和平、滋养哺育、生命之本。从这些线索看、伊甸园表现了人类恋母情结的理想化。“复乐园”的永恒主题对应着人类归根反本的无意识冲动。为什么人类总是不得已要失乐园?因为被逐出乐园意味着子体与母体必须分离,从此必须自己发展自己的生命,从事生产活动,组成家庭和社会关系,完成真正意义上的顶天立地之“人”的演化。人类渴望伊甸乐境,正是一种盼望回归母体、再返子宫的无意识流露。
记得当年读弗洛伊德《梦的解释》,他将梦境里的圆形物体如苹果、梨子都解释成乳房,乳房在精神分析上成为伊甸园的象征。一度,我们倘佯于乐园中,后来却遭到放逐,被迫在没有乳房的荒漠中流浪。长大成人后,我们无止境地追求原始乳房所代表的舒适,偶尔,两性结合会带给我们同样的抚慰。不管对弗洛伊德的乳房理论有何保留意见,我们不能不承认他的成就,他将乳房历史的两股势力统合成一个强有力的心理学典范,让母性乳房与情欲乳房合而为一。母亲与爱人永远共享同一个源头,那就是乳房,虽然我们已经远离了它的原始温暖,它的光芒却一直照耀到现在。在弗洛伊德之前,从未有人如此了解乳房对人类心理的影响力。
受弗洛伊德的观念影响,我认为在《圣经》和古希腊神话传说中,之所以那么强调一只苹果改变了历史,也来自于人类与生俱来的乐园情结。苹果代表着乳房的诱惑和欲望,对于幼儿来说,正是天堂中的圣殿,但一旦被迫失去或分离,未免会引发怨恨,是具有摧毁能力的诱因。因为吃了苹果,犯了原罪,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了乐园;因为金苹果,美惠三女神让帕里斯拐走了美丽的海伦,引发了十年的特洛伊战争。苹果就是微缩版的伊甸园,是伊甸园的核心与禁地,当然,我们也可以用花蕊、草莓、櫻桃等其他的水果花朵来代替苹果。据弥尔顿的《失乐园》描述,在那片充满诗意的乐土,“那其间土质腴肥,——百树丛生,树树都饶色、香、味,而百树之中,则有生命树挺然卓异,上生着芬芳的鲜果,黄金质地……”所有的乐园最关键的描述都是这样的,其中一定有着流着奶与蜜的大地乳房(水果或花朵),从中分明可以见出,永恒母亲或者说永恒女性所施加的影响力。
当年在母怀中吮乳的我们,无忧无虑、无知无识、混混噩噩、安全而幸福,正是生活在人类最初的伊甸园中。然而,散场时光一到,我们就被逐出了这个伊甸园,永不复返。那是生命的肇始之初和历史的源头,人类心灵的栖息地和精神的家园。从此,我们总是痴心妄想,要为心灵找一块栖息地,心中的理想国度未必真实存在,却永远芳草鲜美,落英缤纷,提供着一种逃离现实、颠覆常规的可能性,吸引着我们不懈地追寻和探求。
乐园,是心灵自由之地。而一个人只有在极幼小之时,在母亲的庇护与遮挡中,才会拥有那种短如绚丽晨光的自由吧?从懂得社会规则和价值差别(对与错、好与坏、荣与辱、扬与贬等等)开始,每个人的心灵都要走进枪林弹雨一般的千万种价值的审视、评判、褒贬乃至误解中去,每个人便都不得不遮挡起肉体和灵魂的羞处,于是走进隔膜与防范,走进了孤独。从那时起所有的人就都生出了一个渴望:走出孤独,回归乐园。然而,子体已不可逆地分离出母体,不断的回忆带不回最初的自己,乐园已不可复归,不可复归。岁月已将母亲的身体抓皱,头发变色,不再油黑,身为凡人,总得变老,这是难躲的命运,谁也难敌时间的灰暗,长大的我们再也无法找到当年的伊甸园了。“自从亚当、夏娃被逐后,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?”
清凉的泉水喃喃流过
芳香洋溢的果园,
林中的树叶发出萧萧,
引人恬然入眠。
哪儿去了,甜的苹果?
哪儿去了,甜的樱桃?
一旦逝去,永难挽回,
哀怨这一切,可又能怎样?